倾听 诗 爱情 生活

  你好,我叫谢敏,杭州人。我以前都讲杭州话的,很不喜欢说普通话,感觉讲起来“汗毛凛凛”的。后来坚持说了一段时间,习惯了,觉得讲普通话挺好,文质彬彬。

  我还有个身份是诗人,已经出了五本诗集。怎么开始写诗的?不怕你笑话,谈恋爱谈出来的。二十岁,我第一次写诗,因为失恋了。

  1963年6月,我出生在一个普通工薪家庭。爸爸在杭州市一医院上班,做后勤工作。姆妈在杭州燃料公司底下的煤制品一厂上班。

  我姆妈要强上进,她是党员,又是单位小领导,工作很忙。姆妈每天早出晚归,平时都是爸爸管我,把我放在他单位边上的天长小学读书,中饭晚饭在医院食堂吃好回家。

  姆妈喜欢看书,对我影响挺大的。她看过的书,我也会看,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《青春之歌》……一本接着一本。姆妈到现在90多岁了依然爱看书,杭图、浙图里的武打、言情小说,我都给她借过。

  书看多了,语文自然就学得好了,写作文对我来说得心应手,写的文章老师怀疑我是抄报纸上的。但数学就一塌糊涂了。到了初中,物理化学都在二三十分徘徊。本来我打算总要读到高中毕业,但理科太差,读不下去了。当时整个社会风气不像现在这么重视读书,高中读了一年,我退学了。

  初中文凭踏上社会,工作不好找,先是亲戚介绍我在一个校办工厂做“八角工”——做一天拿工钱“八角”。临时做做终究不是个办法,最后摆在眼前就两条路,要么去爸爸单位,要么去姆妈单位。

  去爸爸单位就是干后勤的杂活,洗衣服、洗菜。想想男孩子总要学点技术才吃得开,我选择去姆妈厂里做技术工人,学习操作冲床、剪板机。

  我工作的车间叫煤炉车间,把煤库里运来的煤炭打成粉,再运到煤球、煤饼厂。煤炉外面有一圈铁皮,这圈铁皮要剪板机剪出来,煤炉的底板要用冲床冲出来。我认了师父,就学这两个技术。

  操作冲床有一套规范流程,要戴手套,把铁皮放进冲床,脚踩一下,“嘭隆”一声,冲床压下来冲一下,机器抬起来,拿锯子在铁皮上割一刀,把铁皮取出来,整一个流程算结束了。

  为了赶产量,我自作聪明简化了流程,省略了最后拿锯子割的步骤,每次都直接把手伸进冲床把铁皮拿出来。动作一快,手脚并用,左手还没从机器里出来,冲床就下来了。

  那一年,我20岁。出事的瞬间,我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左手手指的肉都从棉纱线手套的缝隙里挤出来了。痛?说出来你不相信,我当时感觉不到痛,就是整个手套都红了。

  我跑去厂医务室找医生,医生一看吓坏了,赶紧叫了车送我去医院。去医院的路上,我才感觉到从手上传来钻心的疼痛,左手的食指、中指、无名指血肉模糊,我分不清是哪根手指更痛。

  躺在病床上,我关照爸妈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家里其他人,怕他们难过。叫姆妈不要去怪罪我师父,是我自己不小心。

  出了院,他们让我去领残疾人证,我怎么都不肯。只是少了几根手指而已,我没有残疾。

  至今回忆起来,病床上的那些日子,甜蜜远大于痛苦。因为我确认了人生的第一段爱情,恋爱了。

  在厂里,我们四五个年轻人总会一起玩,下了班看看电影、荡荡西湖,她就是我们中的一个。我对她有好感,我可以感觉到她对我也有好感,但周围人并不看好我们。

  20世纪80年代,人们的思想还是比较古板的,觉得我是家里独生子,平时被宠溺惯了,不会做家务,不会烧饭洗衣,姆妈又是单位的小领导;而她家里条件一般,兄弟姐妹四个,父母是厂里的普通工人。两个人怎么看都不般配。所以我们互相有好感,却没人迈出实质性的那一步。

  我工伤住院那些天,她以普通朋友的身份来医院看望我、照顾我,不嫌弃我残疾了,那种细致和体贴让我感动。

  有天晚上,她和一个男同事一起在病房陪我。我趁男同事出去的空档,喊了两声她的名字。她趴在病床边,抬起头问我“怎么了?”我当没听见,继续装睡。

  年轻人的恋爱总是美好的,她喜欢吃水果罐头,我买给她,那会儿罐头是高档品,其他女同事看到都羡慕她。

  我们在一起三年,中间也有争吵,分分合合。她年纪比我小,但思想比我成熟,想得多,会考虑两个人的未来。我不会,闲时我就看看喜欢的书,跟她出去荡荡,喝喝果子露,去溜冰场玩玩。

  最后一次争吵,原因早就不记得了,就记得两个人冷战,谁也不理谁。到了中午,我要去工具箱里拿饭卡吃饭。

  我和她的饭卡放在同一格里,我故意错开时间,不和她打照面。我天真地以为,跟以前一样,时间长了,两人自然而然就会和好。

  她和我不再是同个车间了。这一条消息犹如她在无形中跟我宣布了“分手”。我知道,以后与她见面的机会会慢慢的少。

  下班回到家,我关在房间里写日记,用文字倾诉对她的思念。写着写着,我开始尝试写诗。慢慢地,有了点感觉,开始了解什么叫韵脚,什么叫题眼……

  此时 我已无诗/无歌 无画 无爱/我已 再也走不进那构思/一任 静夜的溪水漂过/一任 子时的山风拂过/而我 也已在昨日黄昏/捣碎了一个个的憧憬/还有幸福 与梦……

  厂里有个其他部门的小伙子说起他在看叶芝、波德莱尔,我忍不住问,他们是什么人?心想自己看的文学书也不少,怎么这些名字都没听到过。他就一五一十给我介绍,并提到他在参加自学考试,推荐我也去考。

  我说我才初中文凭,怎么考?数理化也不行。他说可以考汉语言文学专业,不用考理科。

  他这一说,我顿时有了兴趣。自从手指残疾后,我也从车间出来了。去上海培训了几个月,回到单位开推土车、铲车,工作不像车间里这么忙。

  于是,我去林司后那里的杭州电大报了名,白天上班,晚上读书,语言学概论、古代文学史、现代文学史……从1995年到1997年,我一门门考出来,拿到了大专文凭。

  2000年,亲戚介绍了一个外地姑娘,比我小11岁,自己开店当理发师。一开始,我想年纪差太多总不会合适。

  我家没条件另外买房子。爸爸已经过世,我把姆妈住的老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。因为装修、办酒借了点钱,我想先把钱还清了,生孩子不用着急。结果结婚一年后,我们想要孩子了,却迟迟怀不上。两人都去做了检查,医生说她输卵管有点问题,怀孕概率比较低。

  从那时候开始,两个人经常吵吵闹闹。那会儿,杭州开始建设旅游城市,像煤制品厂这种有污染的企业面临着关门。单位效益越来越差,她嫌我不会赚钱,问我为啥不去开出租车,说出租车司机收入多少高;又嫌我不会做家务,整天只晓得看书,不像个过日子的人。

  跟她结婚后,我就没再写诗了,我从没跟她说过我会写诗。为了堵住她的嘴,我画了个“饼”,跟她说在给动画公司写剧本,写完会有一笔不菲的收入。

  事实上,剧本写了两集,公司就没下文了,给了我几百块钱,算是两集的稿费。

  去医院做人工授精,医生说,一次成功的概率很小。她却说,只做一次,如果成功了,就过下去;不成功,就离婚。

  生活的琐碎早就磨平了这段不算坚固的感情。三年的婚姻,因为一句赌气的线岁,离了婚,还成了一名下岗工人。我重新开始写诗,写了这首《咬紧牙关》:

  有事没事我总习惯咬紧牙关/有痛没痛我也总习惯咬紧牙关,只要/我一咬紧牙关,上牙咬住下牙/那么再大的事我也就扛过去了/那么再深的痛我也就挺过去了……

  年纪不小,也没什么专长,我四处打工。做过销售、仓库管理员,卖过保险。在这段平淡困苦的日子里,写诗、看书成为照亮我生活的一道光。我一首接着一首地创作、投稿,参加诗友的聚会。

  我取了个笔名:比明。“谢敏”听起来有点女性化,好几次参加活动,主办方把我当成了女诗人。在朋友的建议下,我取了“比明”这个笔名,寓意“比明天更美好”。

  离婚后,我尝试过几段感情,想趁自己还年轻,能有个孩子。但现实摆在眼前,离异的女性大多不愿意再生了。一开始是心结,但跟着时间的过去,我对这件事也逐渐看开了。

  我已经自费出版了5部诗集,被100多家图书馆收藏,有的诗歌被翻译成外文,还有一家报纸开设了我的诗歌专栏。

  黄昏垂下夜幕后/不忘缀上星星/一个人弯腰扶起鸟鸣/收拢的翅膀/得到暂时的休憩……

  这是我第三次失恋后写下的诗,有点冷静。到了这把年纪,人生中很多事已经看淡了。

  她也是离异的,带个孩子,住在郊区。我们有点像异地恋,每到周末才见面,这样相处了大半年。

  2019年,我88岁的姆妈摔了一跤,腿摔断了,做手术装了两根钢钉,岀院后需要有人照顾。

  我从打工的单位辞职,开始全职照顾姆妈。一个不会烧菜做家务的男人,也学着都做起来,把姆妈照顾好,尽孝心。

  辞职后,我的收入没了,就靠姆妈的退休工资。两个人生活,倒也够吃够用,还略有结余。

  今年,我自己也到年龄了,办了退休。姆妈身体也慢慢变得好,时间上和经济上反而宽裕了,我就想再做点事。

  我写了三十多年诗,诗歌不能只停留在纸上和网上,应该走进城市,走入大众视野。怎么让更多的人看见?我发现很多社区都有公告栏,张贴一些启事、通知。

  我就去张贴我的诗歌。把“简洁、隽永”的诗歌贴在“宠物认领”“租房信息”的旁边,诗歌下面有我的照片、介绍、电话,我期待有同道中人和我交流。

  我跑了大大小小二十几个社区,有的社区不让我贴,说我不是他们这里的居民,凭什么来贴。有的社区倒不排斥,我刚贴好,就有人驻足观看。

  张贴诗歌,有了一点小反响。杭州电视台《阿六头说新闻》专门来采访我。还有人打电话来联系,说想跟我学写诗。

  我专门买了一套汉服,网上淘了个背篓,整个装扮跟《倩女幽魂》里那个书生挺像的。

  我在背篓上挂着一圈小铃铛,每个铃铛下面挂了一首诗。我跑去地铁口、商场门口、西湖边等地方吟诵诗歌。这一身装扮出门,还挺吸引眼球的,很多人对着我拍视频。“爷爷能跟你照相吗?”“叔叔拍个照可以吗?”“哥哥合个影!”对我什么称呼的都有。

  西湖边的那次吟诵印象最深,我在断桥边上的亭子里把衣服换上,背上背篓,在北山路的湖边一边走一边吟诵。

  有人问,你该不会是许仙?有人说我的装扮和西湖很配,很像来找白娘子的许仙。这下激发了我的灵感,我往背篓里摆放了一些玫瑰花,开始了“许仙送花 祝福爱情”的诗歌行为艺术。

  碰到围观的小情侣,我就主动送上一枝玫瑰花,祝福他们。这样的行为艺术,我做了三次。

  我这辈子寻寻觅觅,到现在孑然一身,但内心还是渴望爱的。现在的年轻人,不知道如何了,分分合合很随性,我有点理解不了。

  人到了一定的年纪,思想也在起变化。这些年,我尝试写一些短小精简、具有禅味的诗歌,比如这首《傍晚时分》:

  鸟的翅膀低一低/湖水便会又一次荡漾/那个落日便会顿一顿/净慈寺的钟声传来/整个人间:便会静一静

  人生不尽如人意,但我依然乐观、充实地过好每一天。大概,这就是写诗带给我的力量。